湛社琴:陪父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(《秦岭》专刊文选47)
陪父亲走完生命的
最后一程(节选)
文/湛社琴
年关将近,想父亲,想起陪伴父亲走完他生命最后一程的日子。父亲湛长发,1926年2月生于地处秦岭腹地的凤县沙坝,那里山清水秀,四面环山。在那里,父亲念完私塾,又启程到宝鸡、西安求学、工作,再求学,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,依旧关心女儿。
1、艰难求学路
父亲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,生活不算富裕但也安定。幼年时,祖父湛世荣请了流浪的赵秀才给他和几个义子当启蒙老师,在赵秀才的引导下,父亲踏上了走出大山的求学之路。父亲出生地沙坝,地处秦岭腹地,交通不便,不论去哪里,首先要翻山越岭,走好远的路。而通往山外的捷径就是直接向南上山,翻过秦岭梁到宝鸡的东河桥,但此路山高坡陡,野兽出没,马车根本过不去,只能步行穿越。为了按时赶到学校,父亲无数次用脚板丈量了秦岭梁上的山山水水。经过了无数次辛苦跋涉后,从宝鸡中学毕业后在虢镇中学教书。其间,父亲和祖父在秦岭梁上,与棕熊相遇过,有为逃命差点摔下悬崖的险象;也有为躲避挡道的大蟒蛇,一起守候几天的事儿;更有被暴雨灌顶的历险。和父亲结伴一起去山外读书的六个结义兄弟中,也只有父亲坚持了下来,其他兄弟因为翻山劳顿,先后辍学。高中毕业后,为筹集学费继续深造,父亲在宝鸡虢镇教书三年,淘得第一桶金后,考入西北工业大学,在那里,以半工半读的方式,经过5年努力,于1953年完成学业。那时候,由于战乱,拉送客人的班车(马车)、驴车都不能按时通行,常常半年难得去一趟沙村。这样的情况下,父亲在学校的所有费用得靠自己解决。在西北工业大学的校园里,父亲做杂役,琐事儿多,上课偶尔也迟到。父亲说,因为自己学校成绩好,又是班主席(现在的班长),老师一般都不会责罚他。“老师知道我生活困难,要挣钱养活自己,有时还寄一点小钱给我娘,所以对我照顾有加,尤其班主任和辅导员都有恩于我。”说这些的时候,父亲双眼放光,充满了喜悦。父亲也因此对老师们格外尊敬,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”,遗憾的是埋头于学业和杂务中的父亲,竟然没有参与政治运动,老师们“埋头只读圣贤书”的理念,让父亲的生活一度跌入低谷。
2、“良师益友”
父亲节将近,想父亲,想父亲这个良师益友似的大朋友。我大学毕业那年 ,也就是上世纪 九十年代初期,时值玉门炼油厂技术改造,要将常二、三线的流程优化,并将常压塔和初馏塔的回流进行换热交换。我的换算工作结束后,管径计算值最终敲定不下来,“既要达到热量平衡,两个塔开口的塔层及风力等都在换算范畴内,而且管子的粗细也不太确定。刚刚接手这项工作的我,面对高大的炼塔和熊熊燃烧的加热炉,有些怯场。要设计一个合理管径的图纸,实在太难了。生怕出了问题,设计不当,开炉后就很难炼出合格的常顶和初顶的汽油。摊开图纸,左右为难之际,拨通了父亲的电话,父亲听完说“没事儿,计算好后,就不会错”。第二天下午,一脸倦容的父亲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,让我惊喜万分。他带着我在两个塔区和换热区的平台上反复丈量,计算后,勾画出了一张草图。然后,开始用各种公式进行热量换算,最后准确给出了新增机泵的型号、管线的大小及尺寸和塔的开口位置。让我佩服不已。父亲走后,我认真按照父亲给出的设计方案画了图,最后这个技术改造项目获了奖。第二个项目,我就熟练多了,自已设计完成后,请父亲指导审核,再交付。在玉门炼油厂几个项目的设计中, 我都做得很好,得到了大家的认可。尤其风力、摩擦力、抗地心引力对流体的影响这方面,父亲对我的帮助最大,否则我设计的管线是否能够抵御大西北沙尘暴的袭击都很难说。就连我编写的石油工人培训教材《司泵工》里的图,也是经过父亲终审后,才交给石油工业出版社印刷的,最后作为职工培训教材的。
3、关心家人
记忆里的父亲一直行走在路上,他以积极的生活态度干这干那,对什么事儿都充满了激情,对谁都热情。正是他这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,激励我们姊妹6个,步入大学,还有的获得了硕士、博士学位,至今我们分布在祖国的大江南北,为新中国的建设增砖添瓦。童年的记忆里,我家人口众多, 上有祖父祖母,中有祖父收养的三个残疾儿义伯、义叔,下有我们这么一帮孩子。那时候,父亲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一家人能吃个半饱,穿个半暖,不至于被饿死冻死。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,闲暇之余,父亲还看书看报,也督促我们抽空读书、看报、关心国家大事,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》《毛泽东选集》、《邓小平选集》《戴尔卡耐基》《四书五经》《红与黑》等中外名著,都被父亲收罗到了家里,成了我们学习的资料。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,父亲为了不让一家二十多口老小断了粮,他咬着牙,放下高级知识分子的“架子”,收工回来后,乘着半夜天黑,拿着干瘪的口粮袋,翻山越岭, 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,跑到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祖母的娘家白家岭借来几十斤玉米。黎明之前,又带着一身寒气赶了回来,那时几十双饥渴的眼睛,笑了。
4、父亲病了
屈指一数,父亲离开我已经17年了。2000年8月,一向很少得病的父亲,感冒后,咳嗽不止,看了几次医生都被诊断为气管炎、慢性胃炎。各种止咳药、胃药吃了不少,输了液,父亲还是高烧不退,颤抖不已,昏昏欲睡,但咳嗽就是不见彻底好。10月,天转冷,父亲开始流清鼻,咳嗽变得非常重。这次犯病后,父亲吃什么咳药也不管用了,整个人一下子消瘦了许多, 而且脸色蜡黄,眉头紧锁,笔直的脊梁也有些弯曲了。喜欢在外奔忙的父亲变得嗜睡,有时候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也能迷糊着。感冒住院几天,输液后, 情况缓解。要过春节了,父亲说什么也不在医院过年,直接提着东西回家来。在家里,父亲的药没断,病好多了,只是偶尔咳嗽。但是,时不时就能听到父亲肚子里咕咕的水流声,尤其在我和他下棋的时候,最明显。寒假期间,和往年一样,家里过年的准备都是母亲和孩子们操办的,可这次,父亲却上街买这买那的,和我们一起转街。为此,我乘机给父亲和母亲买了一件蓝色的羽绒衣和夹克衫,父亲喜欢得不得了,说这是最合适的衣服了。一年一度的春节,忙忙碌碌,热热闹闹的过了。节后,父亲不顾母亲的坚决反对,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衣服执意去兰州安宁区的湛氏速肥厂里住了,说他淘得第二桶金后,要回乡办学,办一个书屋,教沙坝的小孩们学国学,练毛笔字,读俄文和英文口语。母亲很生气,不愿去厂里帮忙,让父亲好好休息,在家养病。父亲不同意,也有他的办法,跑到宝鸡将姑婆接到安宁区的厂子里做饭,开始生产。速肥生产出来后,父亲就和工人们一起去各个村镇送货。也许是劳累过度,到了6月,父亲回家的时候,骨瘦如柴,咳嗽得很严重。刚住进医院的时候,求生的本能让父亲劲头十足地与疾病斗争着,他惦记着厂子里的工人,规划着学堂的规模。可随着时间的推移,背疼和腹胀加重,父亲对积极治疗已失去了信心。一天中午,和父亲下完棋,听完几曲吉他弹奏的高山流水等曲子后,父亲平静地看着我,淡淡地说,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, 治愈的希望渺茫,更不想拖累我们,不如找根电线或绳子自行了断。我泪崩了!何等坚强的父亲,从前做痔疮手术、拔牙根本都不让医生打麻药,怕影响记忆,现在却被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,之后我们决定去陆军总院。父亲在兰州陆军总院查出腹膣积水,但腹腔和胸腔内的各个器官都正常,主治军医鲁教授说,父亲的心脏跳的特别有力量,就像二十岁人的心脏,心脏特别健康。行医二十多年,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,器官正常却查不着渗漏的水源。“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堵住水源,只能用针管子从肚子里往外抽。请你谅解,要不然,老人胀得难受!”鲁教授说。渐渐地,父亲的肚皮由于水的浸泡,失去了弹性,橡皮一样。身体里的营养也一点点渗漏到腹腔。我很想让鲁教授打开父亲的腹部查清楚病因,可母亲说父亲已过古稀之年,不能冒险。最后,教授找我谈话,说让回家准备后事,也就是说只能等死"了。多么残酷的字眼,没有目睹亲人死亡的经历,不会有切肤之痛!父亲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,干腿梁子上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了紫色,胳膊和颈部扎过针的地方也变成了紫色。渐渐的,父亲腿上的那些紫色慢慢地变成了深红、血红,并且一片片连接起来。紧接着,就干了,贴在父亲的腿骨头上。一周后,父亲的身体开始大面积变成紫色,从小腿延伸着, 到了膝盖,膝盖周围的皮肤完全变成了紫色,接着就慢慢延续到肋骨下,一直到了肩部和颈部。这种淤血将父亲细细的四肢和躯干浸染成斑斑驳驳的紫黑色花纹。父亲的脸色蜡黄,棱角分明,面颊和眼睛深陷,嘴高高的凸起来。父亲已经很少进食了,靠输液维持生命。外地的孩子们回来了,开始轮流照看父亲。寡言少语的那位是新疆乌木木齐回来的妹妹,她回来的那天晚上,就守候了父亲一夜。父亲的夜晚是痛苦的,被胀疼折磨着。腹水和疼痛使父亲不能入眠,也不能躺下。他呻吟着,上上下下走着,累了就爬在床上撅着屁股,约半小时后,就下到地面上,走来走去的转悠。一会儿上厕所,一会儿让我们叫护士打止痛针,一会儿让我们抓痒或揉搓或按摩。看护的孩子们,看着自己至亲至敬的父亲那种难以名状的苦痛,也难以入睡。当我们这些儿女每每为父亲做完每一件事儿后,父亲稍作休息,缓过劲来,就会伸着大拇指夸赞我们,深情地说:“有你们孩子们,我心满意足了。”最后,在一个本家长辈的主持下,医院停输营养液。两天后,在外地上大学的两个妹妹赶了回来,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的那个黄昏,父亲悄悄走了。 父亲,你怎么不等等我呀!
5、梦里的父亲
宁静的夜里,我一直守着电视机,没有思维地看着,脑海里一直浮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。整个夜晚,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什么,直到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时,才懒懒地爬到了床上。父亲的影子,像一弯银色的月亮,一直在窗棂上晃动着。那影子像一把蓝色的剑,划过整个夜里,划过蓝色的心湖。我闭上睛,还是那么心神不宁!远在他国的父亲,你还是孤单一人吗?一个永远让我伤感的日子,公元2001年正月十三,父亲平静地离开了我们,那年我也丢了大家认为很不错的《玉门炼化》编辑工作,靠石油生存的日子画上了句号。而父亲在病房里说过的一些话,却常常出现在了我的记忆里。父亲说,祖父湛世荣活了八十多岁,病故。说祖父的时候,差不多是轻轻带过,似乎没有多少遗憾。记忆里,父亲差不多隔一段时间给祖父修胡髭,剪手脚指甲,买祖父喜欢吃的各种食物和去疼片,似乎尽足了孝。但说起祖母就不同了,她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溘然长逝,甚至不到60岁。祖母生病那会儿,无钱医治,就连一顿她喜欢的饭都没吃过。这种遺憾表现在父亲脸上就是愁云一片。作为独子的父亲,似乎对祖母充满了内疚。也许是基于这个原因,守候在病房的我,半夜里常常听到父亲在梦里一遍遍地“娘、娘、娘——"地喊着 ,眼角里流着泪水。我端详着父亲,看他的泪不住的流淌。就叫醒熟睡中的他,这时父亲就说他梦见了娘,梦见娘抱着他哭。他开始讲他和祖父祖母年轻时的故事。那时候,家境好,祖父喜欢在自己开的骡马店(旅店)里和一帮年轻人耍钱。拥有三寸金莲小脚的祖母,走不动路,就只能待在家里,而让父亲难过的是,祖母竟然是被她的父亲作为赌资送给祖父的。有一天夜里,父亲忽然“爹爹——,爹爹——”的喊个不停,我看到梦中的父亲一脸恐惧地尖叫着,就轻轻地叫醒他。他梦见祖父,想叫住祖父,祖父却不理会他,像小时候那样,祖父骑马去打猎了。这个时候,又亲一脸遗憾。无边的冬夜,风儿撩起一些发黄的树叶,没有目标的飞动着,有的叶子横冲直撞地翻过山峁,向遥远的地方冲击而去。像个疲倦的人在.....
年关将至,想父亲,想起陪父亲走过最后一段时光的日子,想起和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,心中便充满了正能量。
【作者简介】 湛社琴,笔名湛江、湛之晴。陕西人,做过工程师、记者、编辑,甘肃省作协会员,长安作协会员。曾在《中华诗词》《飞天》《鸭绿江》《奔流》《百花园》《小小说月报》,《人民日报》《甘肃日报》《中国石油报》等发表作品。出版小说集《丝路故事》和诗集《大漠魂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