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摘要：明月堡（23）阴算(2013-08-20 16:41:37) 二十三、阴算来到饭馆门口，见好大一群人,正围着辆汽车看热闹。那老板一见那怪物，双目早被牢牢吸住，连声道：“来了高人了，是来了高人了。”牛四暗笑他没见过世面，赶前几步掀起门帘，请二位少爷先进。饭...
明月堡（23）阴算(2013-08-20 16:41:37)
二十三、阴算
来到饭馆门口，见好大一群人,正围着辆汽车看热闹。那老板一见那怪物，双目早被牢牢吸住，连声道：“来了高人了，是来了高人了。”牛四暗笑他没见过世面，赶前几步掀起门帘，请二位少爷先进。
饭馆里靠窗桌旁围坐着三人。一个是中山装、戴金边圆圈儿近视眼镜、大背头白发齐整、目光透着睿智的老先生，一个是学生装、留分头、上衣袋别支钢笔、面容清秀的小伙子，一个是蓝灰短装沾着油腻、身材微胖、戴鸭舌帽的后生。桌上一个铜火锅和两样小菜，火锅里正热腾腾冒着气。老先生边吃菜，边与小计伙子低声交谈，而那后生则不时伸着脖子，往外边张望。
几人拣旁边一张空桌坐定。小二提了大铜壶，先给每人倒了茶。那老板请明文点菜，明文谦让不过，推给牛四，牛四便荤素各点了几样，另要了两壶绵山白。那老板嫌不够丰盛，再叫加了清炖鸡和麻辣鱼。常柱儿拴好马进来，搬个凳子在火炉旁坐下，自要了碗肉丝刀削面。邻桌那白发先生不时上下打量明文兄弟，又似在窥听他们说话。
过了一会，白发先生过来问道：“这位东家，可是姓角斗斛的？”明文赶忙站起施礼道：“正是。不知先生有何见教？”白发先生又问：“可是祖望朔州、世居绵上明月堡的斛姓？”明文惊讶道：“祖上正是明月堡的。先生如何知道？”那先生不做答，却吟诵了一首散曲：
敕勒川，
阴山下。
天似穹庐，
笼盖四野。
天苍苍，
野茫茫，
风吹草低见牛羊。
这曲名叫《敕勒歌》，斛家老少无人不知。初，神武大帝高欢与韦孝宽在玉壁大战，高欢中箭，军心不稳。归国途中，后有追兵，前有堵截，陷入困境之中。为提振士气，高欢命先祖斛律金创此曲，高歌于军中。众将士同气和声，精神大作，终于成功摆脱险境。此曲传唱开来，竟成千古之名曲。
明文等人听得此曲，如见故人知音一般，又见先生气度不凡，知道是了不得的人物，便执长者礼，热情邀他入上坐，频频敬酒劝酒。谈论间方知，先生十数年前考察汾河谷地时，便曾路过绵上，彼时见此地人的面貌长相、风俗人情与别处颇有不同，便请政府配合，集中了数十人测量鉴别考证，那时便得出结论，断定绵上土著之人，大多为鲜卑族之后裔。先生又讲起斛氏故事，许多却是闻所未闻，听得兄弟二人热血沸腾。
说话间，门帘一掀，又进来三人。魏拐子局长大大咧咧在前，侯有德焦头烂额随后，后边又跟着个迈八字方步、穿黄袍、持拂尘、长眉长须的道长。
魏局长看见明文，高叫着名字上前搭话。侯有德听那老板说经已到过尊府，真个是黄瓜苦到圪蒂上、不停地诉苦，恳请斛家好歹宽限时日。明文宽慰几句，叫他忙过手头之事，年后再还款不迟。魏局长对侯有德道：“斛少爷是自家人，平素也与我兄弟一般惯熟，断不会乘人之危。你记着人家好处便是。”侯有德连连点头。掌柜的迎上来，将魏局长诸人带到后面雅座。
这边几人继续聊天、吃饭。酒食上全之后，那老板悄悄到柜台，连邻桌的帐一并结了，回来道：“俺这穷乡僻壤，不比城里富庶，粗茶淡饭招待不周，大家担待担待。”明文看眼牛管家，道：“怎好让那老板破费。”牛管家但笑不语。那老板道：“斛少爷来泥潭镇，理当我做东道主，况又有请都请不来的贵人在。”
白发先生给那老板和明文留了地址，称日后若到了省城，有事没事只管去找他，无论如何要还这个人情。明文道：“人在世上，最难得是个‘缘’字。今日能结识先生，斛某荣幸之至。后会有期。”
众人送那白发先生等到饭馆门口。司机上了车，喇叭一摁，把观看的人吓得呼啦啦躲到路边。只见他发动车、脚下一踩油门，那车浑身一抖，尾后冒着浓烟，飞也似地去了。常柱儿抱着马鞭站在那儿，看也看得直发呆。
目送汽车离去，明文忽然想起那段《未来十怪歌》来，也不知是什么高人编的。心想自天地初开至今日，真是只有想到的，没有办不到的，便是《封神榜》、《西游记》里那些上天入地、变幻莫测的本事，有朝一日也会活生生摆在眼前，不再是妖魔歪道。旁边那老板不知是羡慕，还是灰心地叹道：“唉，人是越来越能了，世道却越来越穷了。”
送走客人，明文想请那老板带路，去河西花豹窝窑口看看，那老板爽快应承，叫来个过路人，要他到铺里告诉一声。明文回头找明义，却不见踪影，便叫牛管家去寻。
原来，明义刚喝酒着了风吹，肚子难受，跑到饭馆后院茅房里大解。出来时路过雅座外的通道，恰听见魏拐子他们低声谋划要摆平死难者家属之事，便悄悄在外面听。
只听那牛鼻子老道说：“……山人便拟几道符咒，贴到他家暗处，再使几个弟子放出风去，设法叫他们知道是因对窑神不敬遭的报应，怨不得别人。若还不济事时，再设法叫他家断条胳膊少条腿，以示天神震怒，惩罚于他，看他们还敢再生是非。”
魏拐子道：“此番叫大师来，正是要你施展法术，化解祸端。对那些闹事的刁民，能哄着便哄着，能吓着便吓着，只要他死了讹诈之心便好。必要时，用点非常之法也未尝不可。”
侯有德掏出一摞银元，四处看看无人，塞到道长手中，悄声道：“弟子近来囊中羞涩，还望看在我内弟面上，用心安顿安顿，事成之后，另有重谢。”
道长瞧眼魏局长，却不敢收。魏拐子不耐烦道：“叫你收下便收下，好歹是人家一片心意。”道长将钱收好，啜口酒，捻着长须摇头晃脑道：“山人行走江湖许多年，从不曾有过闪失，因此才搏得这道仙的名号。若无十足把握时，也不敢胡乱应承。二位只管放心便是，不消时日，便教你们知道山人的手段。”
魏局长目露凶光，冷笑道：“你那些手段哄得别人，却哄不得我。我之所以不揭穿你，乃是因为尚有用你之处。如今，这番事办好便罢了，若不仔细、捅出什么漏子来，我自有办法收拾你。”
几句话说得道长头皮发紧、直冒冷汗，慌忙起身施礼：“靠局长大人大量，山人才有这碗饭吃。绝不敢有任何纰漏。”
明义在一旁听着真切，恨得咬牙切齿。明明是人祸，却偏要说成是天灾；明明是窑主草管人命，却偏要借魑魅魍魉来愚弄弱小；想那魏拐子手握公器，不思为民作主，反而徇私枉法；那道长身披灿灿法衣，却包藏恶毒害命之心，真是可恨之极。明义当即下定决心，要将此阴谋传播出去，使那遇难之家属小心提防，免得中了人家圈套。
明义小心退到大堂，正好碰到牛四，便一同出了饭馆。明义正在思谋如何行事，却听哥哥说要到河西花豹窝看窑口，心中暗喜。
车到花豹窝沟口时，明义跟牛管家要了些钱，说有事要办，不必等他。明文问有何事，明义闪烁其词道：“事情紧急，回来后再细说。事毕各自回城回便是了。”说罢便独自往大佛沟去。
到大佛沟后，明义找到受害人家里，趁旁人不在之际，将饭馆之谋尽行告知。事主追问明义来历，明义只说是路见不平，特来相助。事主先有些孤疑，后见明义言辞恳切、满脸焦虑之色，便有七、八分信了。明义去后，急忙密告其他两家，教大家暗暗操心起来。果不其然，次日各家便先后发现了鬼符。
一传十，十传百，数十个窑口的煤黑子们晓得了黑心窑主的阴谋，大家惺惺惜惺惺，自发抱成一团，统一罢窑，要求厚葬亡者、抚恤遗孤，要求增加工资、减少工时。事主亲戚中有粗通文字的，连夜誊写大量传单，将魏局长和侯有德等人的丑行在泥潭镇和绵上县里乱贴乱撒，弄得满城风雨。那些受牵连的窑主们迁怒于侯家，结团成伙地到他家抗议，要他主动与窑工们和解。
县役拾得传单，报给郭承琪。郭承琪见兹事体大，不敢放任不管，火速将魏拐子召来，责令他以头上乌纱担保，限期三日平息民愤。魏拐子只道得是行事不周泄了密，哪知是明义居中做了文章。他见事不妙，急叫姐夫花钱去安抚。侯有德别无它法，央求镇长和那老板陪同着，挨门挨户慰问死亡家属，又舍了许多钱财、承诺了许多好处，方劝得几家暂时平息愤怒，答应先将死者入土为安。
腊月二十六，夜深人静之时，几个带枪的蒙面人越墙进入道观，将那道长五花大绑，押到窑神爷庙，就在庙前石阶之下，先是割了舌头，后又当胸刺了数刀，道长当即毙命，黑血流了一地。次日有人发现，报告镇长，镇长说此人早就该死，因此也不上报县府，也不追查凶犯，只叫道观自行埋掉了事。
此事传到斛府，明义心中大快，心想，这才叫善有善报，恶有恶报，不是不报，时候不到。明文寻思明义那日的行踪古怪，便去询问。明义带着几分得意、几分夸大，将详细经过讲给明文。明文听了，不禁大加赞赏，自此对三弟刮目相看。
……
这日，斛府上下正忙着备办过年，那老板登门求见。他不敢唐突，先往帐房里找到牛四、再由牛四领着找到明文，然后三人一同，去见老东家斛穆羽。
那老板乃是受侯有德所托，来说转让窑口之事。穆羽听了，不动声色，推说钱款紧张，心有余而力不逮。那老板道：“侯老板经这几回折腾，早就心灰意懒。他只要收回本钱，别的不敢奢望。”穆羽道：“我却听说他窑口有些不利索，尚有别人的股子。”那老板解释道：“这事瞒不过东家。据我所知，只有魏局长参的一个干股，此外并无他人。”明文急于求成，道：“烦请转告侯老板，若真有意时，可将那窑上财物清点了，造了册，提个公道价格。事成之日，少不了你居中的功劳。”穆羽岔开话题：“也不急于这几天。眼下正值年关，彼此都有事忙。不如大家好好过年，窑口之事，年后再说罢。”
送走那老板，父子二人又谈起侯家之事。穆羽感慨家道兴衰之变，讲起自己盛年时奔走四方、操心不倦、守业创业之艰辛，讲起他与弟弟穆修二人继承祖上基业，数十年来，一个固守耕耘之本，一个筹谋商业之利，虽不曾如何光大，也算是守业有成，对得起列祖列宗。
穆羽不无担心地看着明文。知子莫若父。他知道明文忠厚仁义、做事公道，然时常固执己见，不擅权变。若是在太平盛世，顺风顺水自然没甚话说，只是如今世道尔虞我诈俗风盛行，一面既要本分经商，一面又要防范不良之人算计构陷，真教人放心不下。须得多加训导，好教他早日成熟，担得起重任。
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胡须、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，感受那昏花却充满慈祥的目光，明文既感动又心疼。自小到大他从不怀疑，父亲宽大的肩膀，扛得起山，担得动海；父亲博大的胸怀，容得下天，放得下地。父亲为斛家产业呕心沥血、孜孜不倦，没有什么能够打败他，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失去信念和坚持。
似乎到此刻，明文才真正懂得了父亲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