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摘要：明月堡（16）请愿(2013-07-27 21:58:21)标签： 绵山明月堡文化湛泉水张壁古堡 分类： 明月堡（长篇进行时） 十六、请愿民国二十年旧历腊月十五早晨。当太阳缓缓爬上树梢，鸟雀们被饥饿驱使、出来到处觅食之时，绵上县衙门口硬梆梆的冰茬地面上，宋...
明月堡（16）请愿(2013-07-27 21:58:21)
十六、请愿
民国二十年旧历腊月十五早晨。
当太阳缓缓爬上树梢，鸟雀们被饥饿驱使、出来到处觅食之时，绵上县衙门口硬梆梆的冰茬地面上，宋家圪梁的老老少少一齐屈膝跪倒在地，为他们的村长狗不理求情，恳求民国县太爷法外施恩。
跪在最前边的，是参与劫粮的黑脸和红脸大汉和另外几个后生，他们被用粗麻绳五花大绑着，赤裸的上身冻得发紫。后边众人身边放着的，是大小不等、和他们的衣服一样缀满补丁、装着粮食的口袋。所有人都不说话，周围寂静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。
他们一个个的眼里布满血丝、含着泪花，仰望着县府大门高高在上的匾额，等待着县长大人的出现。
那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呈现出菜色的脸，那是一张张对于生存充满渴望而又对生活几近绝望的脸，那是一张张充满愤懑不平而又找不到出路的脸。
他们中间，几个年逾古稀的老人，哆嗦着的手里高托着写满字迹的长长的纸张。
他们中间，也有瘦骨嶙峋、完全应该和那些富家子弟一同走进学堂的孩子，他们听从大人的嘱咐跪在那里，眼晴却不时瞧瞧身边那个盛粮的袋子，想像着刚刚饱食过两天的热腾腾白生生香喷喷的米饭，一想起那甜甜的味道，他们喉咙就得滚动一下，将涌上来的口水咽下去。要知道，那味道比他们一年四季有一顿没一顿、粗得糁牙的玉米面和高梁面糠，比他们跟前父母、甚至同伴们结伙在野地里采摘的甜苣苦苣，比那些树上打下的槐花、树干上剥下的榆皮不知要好过多少倍！
围观的人越聚越多。
当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，人们都围在下跪的人群四周不肯离去。那些站着的人中，不少与跪在地上的人们有着接近或相同的命运，他们惺惺相惜，他们默契地围拢起来，仿佛在用自己的身体，为那些同样可怜的小人物们挡一挡刺骨的风寒。
打破宁静的，是人群中被母亲紧抱于怀中的婴儿的哭声。母亲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孩子，泪水无声、沿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流，胸前的衣襟上结着泪冰。她的婆婆在抱怨着：“我就说过，小孩子如何受得了！你偏不听，真要把俺心肝冻出个三长两短来，俺这老婆子也不活了。”那女人泣不成声地说：“俺要卖给有钱人家，你偏不让，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口粮。这往后可怎么过呀。”她突然站了起来，抱着孩子向着围观的人乞求道：“你们谁行行好，把孩子抱去吧，你们谁行行好，把俺孩子抱去吧。”
除了叹气、心疼、陪伴着落泪，没人说什么。女人的婆婆过来把她劝了回去，两人相挨着坐下。孩子哭闹了一阵，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。
四下又恢复了宁静，县衙门口的那一对石狮子暴怒地张着大口，似乎要把所有人都连皮带骨吞食下去。
此时，县府后堂，县长郭承琪和同僚们正在紧急议事。郭县长来时，已看到那场面，他不敢走正门，绕道从后门进了县府。大院里，不少官员和杂役聚集一起，乱纷纷如热锅上蚂蚁。郭承琪一面派人通知魏局长，叫他火速带警员们到门口维持秩序，以防止事态扩大；一面派人出去窥视动静。
之后，他召集同僚们到后堂里来，商议对付之法。众人有的说三，有的道四，争执不下。郭承琪亦知指望不上这些混蛋们有什么好主意，便不再理会他们，独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，翻江倒海地思索该如何处置。
魏拐子带人赶到县府大门，指挥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大门口排开一字队伍，将人群隔离开。
魏拐子威吓道：“狗不理拦路抢劫财物，已犯国法。你们中间伙同作案的，不追究你们同谋已是仁至义尽，竟然还有胆量，聚众跑到县来闹事，难道就不怕王法吗？”
人群中那几个年老的走到魏局长跟前跪下，瞌头哀求道：“俺们宋家圪梁老少众人，今天进城来，不是要闹事要造反，只求官爷放掉俺们村长狗不理。分到各家的粮食，俺们也都带来了，俺们就是做了饿死鬼，也不能让村长替俺们受罪啊。”
魏拐子虎着脸道：“你们既然肯交回粮食来，政府宽大，就免除了窝脏之罪。然而狗不理身为村长，可谓知法犯法，即便我有心饶他，于国法却饶他不得。天寒地冻的，大家放下粮食，趁早回去吧！”
老人们继续哀求道：“杨家圪梁老少众人愿意为村长作保。求官爷法外施恩！若是家有余粮，谁愿打家劫舍？我们也是被迫无奈呀。如官爷不从，或把我们大家都抓了班房，或我们跪死在这里。”
那红脸大汉和黑脸后生站起来，向众人大声道：“都是受我们教唆逼迫，村长才犯下重罪，我们才是元凶首恶。如今我们自己绑了来，宁愿替俺村长顶罪。若得把咱村长放了，俺几人就是把牢坐穿，哪怕是千刀万剐，也绝无怨言！”
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向周围的人们拱手施礼，并说道：“众位乡亲，今年天气大旱，粮食几乎绝收。可是捐税摊派却照收不误。俺村长在村里因为征收摊派赋税，得罪了全村人。老少爷们给他起个绰号，叫他狗不理，那是连狗见了都要躲开的人。为什么？不就是因为他给官府摧款收粮吗？可是路遥知马力，日久见人心。他办事公道，从不谋私，反而时时为百姓们着想，已经当了两年村长，居然还和原来一样，穷得丁当响。今年粮荒，他和大家一样吃野菜、啃树皮，八月十五那天，他是被人从地里抬回来的呀！咋的啦？饿的啊！要说这次抢粮，宋家圪梁的老少谁要说不知不晓，那是昧了良心说屁话。俺村长把罪过都揽在他一人身上，是为了不想老少众人饿死在年这头啊。”
老人已经泪流满面：“人心都是肉长的。这几天，俺们有吃的有喝的，可就是含在嘴里难以下咽，堵在心口掉下不去。我们能吃得下去吗？咱庄稼人，本分。做一点违背良心的事，就脸红，就睡不踏实，都是被逼上的梁山啊。村长用心待大伙，俺们也不能把良心别在腰袋上呀。不就是没吃没喝吗？就是饿死，也不能让俺们村长代俺们受过啊！现今，庄稼人是瞅着看着、挨着忍着，真要到都过不去的时候，那就离官逼民反不远了！”
周观的人越来越多，大家情绪跟着激奋起来。他们高喊着要县长出来，要求立即释放村长狗不理，还有胆大的拿冰块往魏拐子身上扔。魏拐子躲开、站到高处，下意识地用手拍拍腰间手枪，挥手不让老人继续往下说。他扯开嗓门喊道：“没事的人都走开！要看热闹的，到戏园子里边去看，谁要在这儿瞎起哄，小心我把他吃饭的家伙拧下来！”
魏拐子担心如此下去，局势有失控之危，将语气变得委婉些，给大家讲了通道理，叫大家一定保持冷静、不要冲动、耐心再等等，待会儿县长来了，一定会秉公处理。他叫过通讯员，叫他赶紧去请县长大人来主持局面。
……
郭县长早知道自己躲避不掉，非得直面此事。他心中已有良策。不就是要求放人吗？只要不闹成大事，个把人算得了什么！那些个粮食又算得了什么！重要的是，他绝不能给人留下话柄，让人骂自己不顾平民的死活，斛家不是钱多烧得不行吗？正好让他家出点血。他思谋已定，招呼同僚们道：“走吧，咱们是民国官员，可不能摆出以往县太爷的派头。水可载舟，亦可覆舟，民生要紧，老百姓开罪不得哟！”
郭县长一出大门，看到黑压压跪着的人们，他的表情再也严肃不起来，恻隐之心让他的脸不由得抽动了几下。自革命始，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场面，也第一次被那些泥腿子们感动。他快步走到人群前，要将几个老人逐个搀扶起。老人们却跪着不肯起来。郭县长转身对魏拐子大喝：“带如此多人枪来干什么！还不快退下！”
魏拐子命警员们退后，自己则站到县长身旁护驾。
郭县长向大家拱手道：“现在是民国政府，不兴跪着说话。大家都请起来，都起来。”
几个人刚站起来，四面看一下，见其它人都不动，便又跪下。郭县长动容道：“大家跪着不起，是作践我这当县长的。莫不成我也陪着大家跪下说话？”说罢，双膝就要往下落。魏拐子见状，飞速跨前一步，将他挽起。众人见县长大人如此，都深受感动，热泪盈眶的站了起来。
魏局长示意安静：“咱县长素来体贴民情，有甚冤屈别掖着，只管说。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便诉说起来。魏局长见乱糟糟地听不清楚，便叫推举出个代表来陈述。
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走到跟前，把请愿书递给郭县长，激动地说：“郭县长，你是青天大老爷，你是清官，你是开封府坐堂的包青天。俺村的人犯了国法，理应受到处置。只求县长大人看在全村老小步行几十里、送粮回来的一片悔过之心，放了俺村长吧。”
郭县长接过请愿书，递给同僚。他不想抑制心中那股热浪，任由它冲上来，直冲到眼眶：“乡亲们的难处，我作为一县之长岂能不知？今年天干少雨，全县皆然，也不独宋家圪梁一村。但如果是违法乱纪，就万万不该。你们村长虽是好意，但却犯下恶行，如不惩治，国法何存！”
郭县长见众人情绪略平，接着说道：“然而，本县长一贯体贴民心，从不作违背民意之事。大家一片赤诚令本县长万分感动。就看在众位父老求情的份上，本县长宣布，狗不理虽犯国法，然其情可悯，念他非为一已之私，又赖有全村村民作保，可依法暂押在监，待具结后，即行释放。”
众人听了转悲为喜，纷纷叩头，山呼着青天大老爷。郭承琪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，上前为那红脸和黑脸大汉松了绑。魏局长、警员们、围观的人纷纷叫好。
郭承琪最后说：“至于粮食，你们有所不知，那都是本县斛家所有。现在物归原主，天经地义，本县长也不好替他作主。想大家食不果腹，不如你们带了粮食到斛府，就跪在他府门口求情，多说些好话。斛府家大业大，这点粮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，断不会看着大家挨饿。况且，斛家老爷穆羽乃是有名的大善人……”话音未落，人群背后传来了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。“不用去了！我来了！”
穆羽由赵先生陪同，分开众人，走上前来。
郭县长却没想到穆羽居然也在现场，有些尴尬。穆羽来到前边，环视众人，说道：
“我是斛穆羽。刚才县长的话，我听得真切。斛家是生意人，这年头赚钱不容易。但是，就冲你们宁肯忍饥挨饿，大老远为你们村长求情，我心里就热，就知大家是仁义之人。粮食再贵，贵不过仁义二字。你们各自拿回，将就着过些日子，全当我斛穆羽做买卖蚀了本啦！”
众人听了，又是一阵欢呼。
穆羽转身对郭承琪道：“县长大人，俗话说得好，民既不举，官亦不究。我现今要求撤回状子，你看如何？”
郭承琪本意是要将此球踢回斛家，让斛穆羽定夺。他若是硬将粮食收回，道义上必受众人指责，斛家名声必受损；他若是看重名声，只好将粮食施给那些泥腿子们，正好教他心甘情愿，赔了夫人又折兵。却不料，穆羽竟然在现场，不仅舍得了粮食，连人犯也不追究，这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做答，扭头看眼魏局长。
魏拐子心想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敢情自己就是卖石灰面的，人家是卖白面的。他面露难色道：“东家也太心急。这又不是儿戏，怎能说放就放？再说，也还有情节要问他。若真与赤匪无关系时，自然放他回去。”
郭县长顺势道：“魏局长所言甚是。此事就请魏局长尽快办理。”穆羽鄙夷地看一眼郭承琪，也不费话，转身便走。
赵先生走到那抱孩子的女人跟前，掏出点钱塞到她手里：“再苦不能苦孩子。人无三代穷，孩子就是念想，就是盼头啊。”老婆婆拉住先生手，昏花的眼里充满了泪水：“俺们这是积了什么德，遇到的都是贵人，都是好人啊。俺回去给你们烧香，求菩萨保佑，保佑你们大富大贵。”
围观之人渐渐地散去。
宋家圪梁的老老少少背了粮食，千恩万谢地回去了。
郭承琪站在原地不动，看着人们一个个离去。
同僚们盛赞郭县长爱民如子，乃是绵上人的福气。他听了有些飘飘然，不过还是发自内心感叹道：“身为一方官员，不能福泽一方，不能让百姓丰衣足食，有愧啊！”
